在六届全国美展上,田黎明以《碑林》一画初露头角。那是一张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而作的水墨画,将死难烈士描绘成无边无际的“碑林”。其造型的纪念性和象征寓意物质,强化了鲜明的社会政治主题。那时,他还是在美院进修的部队画家,课上课下所研习的,是写实水墨画。后来,他成为国画系的研究生,在导师卢沉和新潮艺术的影响下,开始探索水墨人物画的变革。有一个阶段,他画约略变形的人体,以刚直而粗犷的线勾画轮廓,放弃素描性的体积和明暗,求二维空间上的表现:线成为主要语言手段,造型趋于装饰性,精神内涵和技术技巧都有些简单和肤面化,但这是他迈出的第一步。
他迈出的第二步,是一组肖像画。用没骨法,简洁的正确造型,强烈、纯净的色调,刻画农民、青年女子等。人物画部虚处理,几乎看不清五官,但整体的单纯造型和强烈的色彩,赋与作品一定的象征性,与寻常所见面目清晰、有笔有墨的水墨肖像绝然不同,给人以新鲜深刻的印象。其中一幅在“88北京国际水墨展”上获大奖。这组肖像都是在课堂上对着模特儿创作的-----形来自模特儿,色彩、造型和风格特征则来自画家的创造性探求。一般经过专业训练的水墨画家,都学过没骨法,但他们不会想到或不曾探求,把没骨法与象征手段联系起来,或者不肯放弃自己已经熟悉的既定习惯(这虽然无可非议),不能像田黎明这肃迈出创意性的一步。不待说,敢于创意并不等于能够创意,“出新”也不是赶时髦。田黎明的创意不是凭空杜撰,也不是像许多伪创新者那肃只是摹仿和重复别人(包括中国的和外国的);他接受西方的新观念和新方法,但立足点却在中国传统。因为对现代艺术有所熟悉和领悟,他才能从新的视角改革没骨法;因为对没骨法和传统绘画的理解和把握有一定深度,他才能将水墨变革与坚持水墨本性统一起来。这级肖像,显示了田黎明对水墨艺术的很高悟性。
他迈出的第三步,就是近年来已经被观众所熟悉的洒满光斑的系列画。在这类作品中,他创造了稳定的风格,摸索了一套技巧技法,升华了艺术的境界,在水墨画的精神探求和形式探求两方面都作出了突出成绩。
这阶段的作品,人物造型上的基本特征可以用“简朴”二字概括。造型,一直是写意人物画的首要课题。自梁楷以来,传统写意人物发展出一支意笔人物(或曰“简笔人物”),其造型以“简”为基本特质,以“笔简神完”或“笔简意足”为最高目标。“笔简神完”追求简笔传神,“笔简意足”追求简笔写意;前者的着重点在对象的气质情态,要求对形和特定神态有较为准确的把握;后者的着重点在画家本人的抒情寄意,它不要求上述那种准确把握,乃要求一定程度的变形或造型的风格化(所谓“舍形留意”)。在中国古代绘画中,除个别画家如贯休、陈老莲等外,传神与写意总是统一着,从不形成尖锐的对抗与背离,不偏向某一个极端,梁楷、徐渭、金农、齐白石、李可染等等,莫不如此。田黎明这些作品,也属“简”笔,即“笔简意足”之作。画家有意弱化了体现人物身份和思想个性的造型特征,忽略了他们在特定环境中的典型情态,而将他们的形象风格化,并由这种风格化的造型暗示出一种内在的“意”来。这种风格特质和背后的意蕴,正可以用“简朴”的“朴”字概括。
“朴”,指未曾加工的原材料,王充《论衡》曰:“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。”“朴”又指人的本真、本性状态,《老子》云:“见素抱朴,少思寡欲。”《吕氏春秋论人》注:“朴,本也。”在艺术中,质朴无文饰,谓之“朴素”,是一种自然本真的美。《庄子天道》说: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”把本真的美视为美的最高境界。近人宗白华把中国艺术中美的理想归为两类:“错彩镂金的美和芙蓉出水的美”,认为楚国的图案、楚辞、汉赋、六朝骈文、明清瓷器、京剧服装等是“错彩镂金,雕缋满眼”的美,而汉代的铜镜与陶器、王羲之的书法、顾恺之的画、陶潜的诗、宋人的白瓷,是“初发芙蓉,自然可爱”的美。在中国美学史上,更多的崇尚“初发芙蓉”的美,亦即自然、朴素、内在的美。田黎明人物造型的“朴”,正属于此一类。其视觉表现,有以下诸点:
第一,放弃了对体积、三度空间的追求,改为单线平涂;
第二,只强调外轮廓的勾勒,不作轮廓内的具体刻画;
第三,弱化面部表情的描写,只以极简单的笔线勾出五官----如眉毛只画一条弯线,眼睛只画两条相对相接的弧线,一个圆点等等。有如儿童画那样的简略;
第四,减弱人体结构的细致刻画,放弃写实水墨对形和结构准确描绘的要求,减少和弱化动态,尤其是颈项、腰肢、手指等的表情性动态,女裸则大大淡化其性征,使人物没有丝毫的弄姿作态,没有丝毫的挑逗意味,似乎他(她)们都生活在无欲无念的境遇中。
变形可以产生各式各样的视觉感受,如俏皮、怪异、奇诞、沉重、飘逸等。田黎明的人物造型,主要是沿着写实的路径简化和淡化,基本上不变形,但有时也作些微的变形处理,如老头变得矮短(身长相当于四个头),青年裸女不画腰等。这种处理给作品增加了“拙”味,使有些作品带上些“朴拙”。自改革开放以来,写实水墨的一统天下被打破了,于是人们纷纷去求变形,有的变巧,有的变拙,有的变怪,有的变丑;一旦某种变形被看好,大家就一窝蜂去摹仿。田黎明没有跟着时髦的风跑,他知道艺术的价值在于创造而不是重复。他放弃了既定的写实模式,但没有选择流行的变形模式,而探索“简朴”造型及其模式的意义,正在于此。
光的探索是这时期作品的另一重要方面。有的评论说,田黎明对光的刻画与印象派有关,这似乎并不准确。印象派画家重视光,他也重视光,这一点是相似的,但他对光的理解与印象派画家重视光,他也重视光,这一点是相似的,但他对光的理解与印象派画家对光的理解、他对光的处理与印象派对对光的处理全不相干。在印象派画家那里,光即是自然的光,光与色不分离:光是色的来源,不同时间、不同空间的光照其色彩也不同;科学的光学与色彩学是印象派艺术家探索光与色、光色与造型关系的一个主要根据。在田黎明这里,光来于自然,也源自心灵;光与色没有必然的联系,无论什么时间、什么空间里的光与色都可以相同或不相同,也都不影响画中物象的造型。洒在人物身上的光斑,或许令人想到透过树叶洒下的斑驳阳光,但如果这是对斑驳阳光的真实描绘,为什么无处不在(包括无树的环境)?为什么那光斑有时如斜势的流云,并且总是圆形、椭圆形?印象派画家作品的色彩都十分丰富,田黎明画里的颜色是平涂上去,很单纯,而且不大考虑是否符合客体对象的固有色和相应的环境色。简言之,田黎明画中的光,主要是根据画意之需“杜撰”出来的,与印象派的描绘自然光色是两回事。
那么,这些光斑产生了什么作用呢?
首先,它们造成了斑驳阳光的感觉(只是“感觉”而已),赋予画面以自然生命的活泼,这活泼与人物的静谧形成照应。其二,它们带给画面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,这气氛恰好烘托人物形象的“简朴”,令人觉得那是跟气象万千的大自然相与共的“简朴”。其三,它们大大小小洒满画幅,一方面对空间纵深感有所消解,另一方面又增加了空间的丰富性,甚至造成一种光照无常、欲真又幻的效果。其四,它们也和人物造型的“简朴”一样,比写实性描绘更具“间离效果”,即距离物的真实世界更远一些,从而有助于把观者带入画家所醉心的意境,即精神世界之中。
对田黎明来说,造型的“朴”和独树一帜的光处理,既是形式的探求,也是精神的寻找。我们不难在朴素、朴拙、朴淡造型的背后,感受到画家对宁静、淡泊、单纯、质朴、平和之境的向往,而这种境界又是与大自然的亲和、明净、充满生气融片一体的。从整体来说,田黎明笔下那些祼身、安详、陶醉于溪水石畔、阳光雨露中的少女和她们所编织的画面,并不只是对某种具体人生状态的描绘,也是对画家上述人生境界的一种象征和隐喻----后者尤为作品致力的重心。在当下一切都可以成为商品,都可以低价或高价买到的历史情境里,对这种人生境界的向往所暗示的意义,是一个重要的美学课题。因此,田黎明的这些作品,必将作为现代中国艺术史的重要现象留下来。
几年来,田黎明创作了很多作品,他的上述风格业已为画界所熟悉,他的探索也渐为学术界和收藏界承认和看重。目前的问题是,他将如何对待一种风格的熟练化和乃至流行化,如何避免对自己的某种重复,如何扩展视野、心胸和水墨语言的表现力,确立一个新的目标和尺度。青年画家的成功,在相当程度上靠才能和机遇,到中年则是要更强调功力、经验(人生经验和艺术经验)和修养。有大追求、大气魄和大寂寞的奋斗,才可能有独领风骚的大突破。我们期待于田黎明的,正在乎斯。
|